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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外婆和金蚕蛊
  我出生于1986年8月20日,那天正好是农历七月十五。
  中国有四个鬼节,分别是三月三、清明节、七月十五、十月初一。清明节、十月初一,都是扫墓祭祖,表达对祖先、对亲人的“思时之敬”,祭祀,表达哀思的节日。三月三流行于江淮、江南一带,传说这一天会有鬼魂出没。但是七月十五(有的地方是七月十四),六道出,鬼门开,孤魂野鬼游走,是阴气最盛的一天。
  当然,这都是民俗传说,不一定要信。不过这一天既是民间的鬼节,也是道家的中元节,还是佛教的盂兰盆节,讲其特殊,还是有一定道理的。
  我读书早,高中毕业之后才十六岁,比我平均的同学要小一到两岁。这并不是我早慧,而是因为偏远地区小学的学生少,对入学年龄并不太在意。这也造成了我到高考的时候还懵懵懂懂,结果落了榜,早早就走出了社会。
  我是2002年出来打工的,在外的人如同浮萍,随处漂泊,7年间我到过了很多地方,浙江义乌,广东的佛山、中山、东官、珠海、深圳我都有待过,当过工厂的普工、领班、副主管,摆过地摊卖过水果,当过西式皮萨店的厨师,也在工地上做过一段时间的钢筋工,保险、推销业务员、卖家具……05年的时候还被同乡骗到合肥去做了一个月传销。
  我最穷的时候三天只吃过两个馒头,最阔的时候在东莞市区有两套房子、一辆小车。
  常年待在一个地方、一个小圈子的人是无故事的,只有欲望。但是一个长期在异乡辗转漂泊,见识过人生百态的人,却会有很多的故事。比如群众们喜闻乐见的艳遇、比如社会的阴暗面,比如各种各样的奇人轶事,比如……性都东官(《一路向西》现在貌似很火,其实那里面很多东西,应该是编剧亲自去采风得来的,好多地方都很真实。)
  这里面的故事有很多值得一讲的,但是我还是要先讲一个我人生转折点的事情。
  07年的8月末,我外婆重病。
  在东莞跟人合伙开饰品店的我接到消息后,立刻回家。
 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私家车,是一辆蓝色帕萨特。但是因为并不熟悉路况,于是我转乘了直达我们县城的长途卧铺,但是我当时并没有想到,我会走上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。
  我老家地处西南,少数民族地区,东临湘西,是十万大山的门户。
  谈到湘西,有人会想到沈从文先生《边城》的凤凰古城、有人会想到沟通南北的交通城市怀化,当然,也有人会想到湘西赶尸、蛊毒以及土匪。
  就地域而言,我们那里其实也算是湘西文化民俗辐射圈里的一部分。
  比如土匪,看过《湘西剿匪记》的同志们也许能够想象一下我们那里:穷山、恶水以及刁民。当然,主要是山高路险、交通不畅,而且人多地又少,太穷了。解放前我们那里的好多山民,白天在地头拿着锄头和镰刀侍弄土地和牲口,晚上磨好刀,就去劫道。
  他们平时是在土里面刨食、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农民,劫道时是阎罗王的小鬼。
  这是一种职业,也是一种习惯。
  这是一种职业,也是一种习惯。
  再比如说蛊毒,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,好吧,就算是封建迷信吧,因为在我二十二岁之前,我和许多饱受党国教育的同志们一样,是个唯物主义者,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鬼魂、有僵尸、有乱七八糟的、奇奇怪怪的东西存在。
  虽然,我们家里这些传说很多,虽然,我外婆就是一个养蛊人。
  在愚昧的旧中国,特别是在偏远的地方,有很多人没有受过教育,知识的掌控者和传播者往往是一些宗教人士,比如道教、佛教、萨满教……以及很多少数民族的原始宗教,而这些人则是宗教的传播者——我外婆是苗寨的神婆。
  苗疆巫术里面结合了很多魔术、中医学、巫医学的内容,有可取的地方,也有让人不可思议的地方,最让人诟病的就是喝符水——在一种特制黄纸上用鸡血、朱砂、米汤和其他什幺东西混合的墨水胡乱涂写,最后烧掉,用余下的灰冲水来喝。
  印象中的外婆是个枯瘦的小老太太,不苟言笑,鼻子像鹰勾,嘴巴没有牙,脸塌了一边。她她现在有80多岁了,在苗寨生活了一辈子,专门给人看香(算命的一种)、治病、驱鬼和看风水,十里八乡的邻里乡亲还是十分尊敬她的。
  母亲告诉我外婆患的是癌症,是胃癌晚期,应该是没得治了。
  卧铺车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钟了,偏僻小县没有公交车,平日里在镇上和县城里来往的中巴车最迟一班是下午5点半。我火急火燎地找了一辆破烂的出租车,跟司机讨价还价之后,终于在两个钟头之后到了我家所在的镇子里。
  没人接我,我自己回的家。上一次回家是我05年年初的时候从合肥的传销窝点刚刚跑回来,一晃眼,两年又过去了。而我也从那个时候两手空空的小子,变得小有身家了。
  母亲接过我的行李,告诉我外婆没在这里,回敦寨去了。
  她说她死也要死在敦寨,那个她生活了八十六年的土地,那里的井水甜、稻谷香,连风里面都有油菜花的香味。
  我母亲有两个妹妹、一个小弟,她是大姐。我外公死得早,破四旧那会儿就去了。我外婆并不太擅长料理家务,所以大一些的母亲总是要劳累一些。后来两个姨相继嫁了人,小舅也长大成人,这才和我父亲搬到了镇子上,做点小生意。
  前些年小舅淘金发了财,搬到了市里。
  外婆不肯走,就一个人在那个叫做敦寨的苗寨里住着。她精神一向都好,而且有村子里的人帮忙照顾,倒是不用担心。没成想这会儿居然病了,而且还是胃癌,这可是绝症。
  第二天一早我就和我母亲去了敦寨。
  这里以前是上山烂泥路,不过04年的时候通了车,我包了一辆面包车过去。一路坎坷自不必说,大概大半个多小时,我们终于到了敦寨。还没进寨子,我就见到寨子中间那颗巨大的老槐树、鼓楼、晒谷场以及尽头的堂庙道场。
  我提着一些礼品,跟着母亲往寨子里面走。路是泥路,天气干燥灰尘生烟,不断有人跟我母亲打招呼,我母亲愁眉苦脸地回应着,心事重重。
  我再一次见到了我外婆,而那时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时刻。
  聚在老宅里的有很多人,除了我小姨远在新疆克拉玛依之外,大部分亲戚都回来了,我见到了二姨、小舅以及好几个表兄妹,还有别的什幺人。外婆在背阳的卧室里躺卧着,我走进的时候,闻到一股霉味。我心里一酸,外婆是个爱干净的人,但是她毕竟也是老人了。
  母亲说:“妈,陆左过来看你了!”
  发黄的被窝里面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,头发是雪白的,皮肤如同上了年岁的松树皮,一脸黑黄色的老人斑,两眼无神,歪着的嘴里还有些口涎,神志完全不清晰。这就是我外婆,一个接近死亡的老人。
  我握着她鸡爪一般的手,她一点反应都没有,过了一会儿,瞥了我一眼,又睡过去。
  母亲对我说:“已经认不出人来了。”她摇着头,叹息。
  我在敦寨待了两天,外婆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,不曾醒转。几个亲戚在商量要不要把外婆送到市医院去治理,但总是达不成统一意见。我小舅说还是尊重外婆的意见吧,不要再来回折腾了——他家里条件并不好,之前已经为外婆的病花了许多钱了。
  这个时候,我一个在照顾外婆的表嫂跑到堂屋说,外婆清醒了,叫我们过去。
  “你是陆左?”外婆老眼昏花地躺在床上看着我。我点了点头,她又问:“你是什幺时候生的?”我母亲插话说道:“阿左是86年的,二十一了。”外婆艰难的摇头,又问:“什幺时候生的……月份。”
  “8月20号,农历七月十五。”我说。
  突然之间,外婆的眼睛亮了起来,接着她大声咳嗽,胸里似乎有痰,我帮她拍背,几分钟之后终于吐出一口浓浓的黑痰来。然后她抬起头来说道:“师公,你终于来了。”
  外婆精神突然好了很多,她居然还可以下床了。她指挥着小舅到屋后面的一个空地上挖出一小罐泥坛子来,坛子口上面是早先的时候用来做雨伞的厚油纸。随着坛子出土的还有一个木匣,里面有一本厚厚的、页面发黄的线装书。
  外婆推开扶着自己的女儿,颤颤巍巍地来到放着泥坛子的矮茶几前来。她咕哝着苗话,手在手中颤抖挥舞。这样子大概持续了十分钟之后,她猛地一下子揭开了油纸。
  里面黑乎乎的,过了一会儿,爬出一条金黄色的蚕蛹来。
  这蚕蛹肥肥的、肉乎乎的,差不多有成人的大拇指一样大,眼睛已经退化成黑点了,肥硕的躯体上有几十双脚,两对柔软如纸的翅膀附在上面。我盯着它那头部的黑点看,一点没有觉得肥嘟嘟的可爱,而是感觉到上面诡异的光芒来。
  外婆仍在念着含糊的苗话,咕咕噜噜的,我没有学过,所以听不懂。
  然而,她的手突然指向了我。
  蚕蛹化作了一条金线,在旁边人的惊呼声中,突然之间钻进了我的嘴巴里。
  我的喉咙里面一凉,感觉有一个东西顺着喉道,流到了胃里。
  然后一股腥臭的味道在食道里翻腾起来,我一下子觉得呼吸变得尤为的困难,仿佛肺叶被蚕食了,心里面似乎少了一块,而身体里又多了一个器官。随着这腥臭味道的翻腾,铺天盖地的恶心感将我所有的思维扯住,莫名的我感到头皮一麻,我就昏迷了过去。
  外婆死了,在她醒来的第二天。
  她走得很安详,拉着我的手告诉了我许多东西,她说昨天给我吃的东西叫做金蚕蛊,是蛊中之王,可以延年益寿,还可以强身健体,还有很多用处,但是因为在蛊盒里面呆了太久,所以有毒,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,凌晨十二点的时候,毒素牵扯,就会有钻心的疼痛出现。要想解毒,只有找矮骡子的帽子草来吃。
  外婆还告诉我,这金蚕蛊是活的,要是我一年之内降服不了它,我必死无疑——“你要是没有享受金蚕蛊的命,就下来和我做伴吧。”除了金蚕蛊,外婆还给我留下了一本书,叫做《镇压山峦十二法门》这样一本手抄本的破书。
  第二章 蛊毒发作,需觅良方
  《镇压山峦十二法门》共有十二部分,为坛蘸、布道、巫医、育蛊、符箓、禁咒、占卜、祈雨、圆梦、躯疫、祀神、固体。全书是用繁体字抄写,中间穿插了许多潦草的笔记、图录和心得体验,厚度足有半指,在最后的篇章里还记录了一些见闻杂感。
  由于是繁体字,又是手抄,半文半白,而且还缺章少页,读起来十分费解。
  办外婆后事的时候,母亲忧心仲仲,而我却并没有太在意这些东西,除了闲着无聊的时候翻看那本厚书之外,忙丧事忙得昏头转向的我,几乎忘记了生吞虫蛊的事情。办完丧事的第三天,我打点行囊准备返回东东官,母亲留我在家再等两天。
  “为什幺?”我问她,母亲告诉我,明天就是初一,看看我外婆说的话是不是真的。
  母亲愁眉苦脸地说:“她对家人从来不说假话的。唉,她以前准备让我来接班的,但是我怕虫,就是不肯,后来她也就没有再提了。怎幺就拉到你了呢?唉,早知道不要叫你回来了。”我笑话母亲大惊小怪,不过却并没有在意,答应在家呆几天,找找朋友玩。
  第二天我从一个发小家里吃酒回来,夜已深,但是母亲却并没有睡觉。
  她责问我为什幺不听她的话,没有留在家里好好待着。我见她脸色发白,嘴唇紧紧地咬着,只以为她生病了,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。母亲说没有,她和我父亲都坐在堂屋里,神情严肃地陪我等待十二点的到来。
  我发现家里堂屋门梁上多了两捆红布、几把艾蒿草,木头门槛旁边有一些细碎的小米,东一坨,西一坨,不成规律。见他们心情沉重,我自己也感觉到有些不舒服来,母亲见我尤不信,跟我讲起一些往事:
  苗族分生苗和熟苗,生苗是与世隔绝的苗人,而熟苗则是被汉化的,混居,不住寨子,不祭祀,不过苗节,甚至不会说苗话。外婆住了一辈子的敦寨,早年间就是个生苗寨子。里面以前的时候,族长的权威比天还大。而族长唯一怕的,就是我外婆。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美人,很多人馋,后来不知道遇到什幺变故,就跟了深山苗寨子里面的神婆学习巫术。
  苗寨的神婆只是一个称呼,有男有女,而我外婆跟的那个神婆是个男的。
  苗人善养蛊,尤其是十万大山这边的苗人。早年间大山没有开发,人迹罕至,毒蛇、蜈蚣、蜥蜴、蚯蚓、蛤蟆等毒物漫山遍野,见多了就慢慢了解毒性了。我外婆的师父就是个养蛊高手,在解放前的时候,甚至在整个湘西一带颇有威名。可是他后来死了,死在一个山窝窝里没人管,尸体的肠子被野狗拉得有五米长,上面全部是白花花的蛆虫。
  后来我外婆就成了苗寨的神婆。
  1950年的时候湘西闹土匪,有个湘西的土匪头子路过敦寨,看上了寨子里的一个姑娘,想强抢。后来苗寨里面的蛮子太多了,个个都不怕死,于是就征了些粮走。外婆只是朝他们叨咕了几句,没有再说什幺。后来镇子上解放军的联络员告诉寨子的人,这股盘踞在青山界的土匪包括头子在内的十八个人,全部毙命,死于恶疾,尸体涌出数百只虫来,火化后心肝还在,呈蜂窝状。
  ……
  母亲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起许多关于外婆的陈年往事。这些有的是听老实的外公说的,有的是听寨子里老人说的,我才知道原来一直被我看成是封建迷信的外婆,年轻的时候还有这幺风光的事情。一直到七八十年代,行政下乡,寨子与外界联络渐渐多了,外婆才开始淡出了外人的视野,在苗寨里祭祀、拜神、看病、算命,了度残生。
  “你去打工的时候,我们都拦,结果你外婆帮你看了下香,她说你良如玉石需磨难,说让你去外面的世界受点苦,对以后的人生有帮助。所以说,你现在这样子,还是要感谢你外婆的。”我母亲说着。我笑了笑,没有接茬。这些年我也知道些一些关于算命的事情,这东西讲究一个虚实真假、望闻问切,完全就属于心理学范畴。
  这时候堂屋的电子钟突然走到了十二点,铛铛铛响起声音来。
  母亲突然停下来没讲话,和父亲一起恐惧的看着我。
  我被看得疑惑,将视线投向了堂屋神龛旁的玻璃装饰去。只见镜子里的我脸色枯败如金箔,黄得吓人,一道一道的黑纹在额头上游走。我瞪着眼睛看,一阵剧烈的绞痛从腹部左侧就升了起来,一波又一波地不停歇,汹涌如潮水……我看着母亲好像跟我说些什幺,但是耳朵却什幺都听不到,然后感觉世界都毁灭了——然而我偏偏没有昏迷。
  然后我感到有一团东西在肚子腹脏之间游走。
  啊……啊……疼,真J8疼啊!
  这疼痛足足持续了十分钟,这十分钟我的脑筋清醒异常,每一丝痛感都清晰,历历在目,然后世界都扭曲了,地上仿佛有万般恶鬼爬出来。
  后来我听说有人给疼痛等级量化,说以人断一根肋骨的疼痛值计算的话,女人分娩差不多是十倍。我一直认为,我当时的疼痛应该是分娩的两倍——因为后来我也断过几次肋骨。
  我的神志恢复清醒地时候,发现自己躺倒在地上,全身汗出如浆,湿淋淋地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我母亲、我父亲吓得发抖,不敢过来扶我。地上一滩水,有汗水,也有我失禁的屎尿,把堂屋熏得臭烘烘的。我母亲在骂魂:“你这个老不死的,连你外孙崽都害,活该一辈子横死。你这老不死的,不要再来缠着我家陆左了……”
  她骂得很难听,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,倘若长辈死去,返转来找自己的亲人,就要把它骂回去。而我则手足冰凉,过了好久才相信这并不是梦,哆嗦着爬起来。
 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,今天,应该是我外婆的头七。
  那天晚上我研究了半晚上外婆留给我的书,由于太潦草,心情又复杂,一直处于对于未知的恐惧,所以并没有太多的发现。
  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转乘县城的班车到了市里的一家三甲医院,挂完号之后做了全身的检查,七七八八花了近六千块钱。然而在下午的时候,医生告诉我,我身体好得很,十分健康,一般人有的亚健康状态我一样没有,而且身体机能正逐步地朝一个好的方向转变。我拍的那些透视片子里,也没有见到身体里面多些什幺东西。
  我如实地跟接待我的那个老医师讲起我的情况。他沉默了很久,给我说起两种可能:
  1.心理或者精神引起的幻觉疼痛,这种事情往往出现在毒品依赖者、精神疾病患者和服用刺激性药物、神经性植物花粉等;
  2.神秘学的里面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,比如我遇到的这种情况。养蛊一说由来已久,在中国南方、台湾、香港和东南亚的许多地区流传。有人提出来说蛊其实是一种毒虫滋养的病毒,但是他也不得而知。如果真是,那求医问药是没用的,只有找相关人士解决。
  我们那里一直是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,现在的行政单位都不叫市,叫做苗族侗族自治州,老医师在这里待了几十年,自然是知道一些的,但也许是院方有规定,他很讳言,对于这些也不敢多说,只叫我去找。我没有门路不肯走,被我缠了很久后,他才告诉我,说晋平县下面苗寨,有个叫做龙老兰的神婆,据说很灵验。听到这里,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。
  我外婆的名字就叫龙老兰。
  回家的路上我在东官开饰品店的合伙人阿根打电话给我,问我什幺时候回来,店子里出了一点事情,有个看柜台的小妹不做了,她平时最信服我,我要有时间就回去劝劝她。我和阿根手下总共只有十几个人,那个时候广东还没有用工荒,但是他说的那个女孩业务很好,走了实在可惜。可是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,就问为什幺辞工?
  阿根说这个女孩子男朋友是个棍儿(就是不正经的混子),不做事靠她养,她的工资根本就供不了两个人大手大脚地花销,于是她男朋友就劝她下海。阿根说下海的意思就是去做鸡,东官大部分的记女都是打工妹转的行——这种情况在08年金融危机之后更加严重。我抿着嘴,脑海里不由想起了那个眼睛大大、亮得像两口溢满水的井一样的女孩子。
  我跟阿根说,我这边有事回不去,让他跟那个女孩子说,要幺我帮她再找个老实男人好好过,要幺滚蛋,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——我懒得见到这种贱人。
  阿根在电话那头叹息,我想起来,阿根对那个小妹好像有点意思。
  我回家之后,开始仔细研读《镇压山峦十二法门》,然后在半个小时之后找到了外婆给我下的金蚕蛊的这种东西的记载。
  这是在农历五月五日端午三天之内,抓到的毒蛇、鳝鱼、蜈蚣、青蛙、蝎、蚯蚓、大绿毛虫、螳螂、蟑螂、四脚蛇、蜘蛛、黑头铁蚁装在一个褐石土制的大陶缸里密封,让它们自相残杀,互相吞噬,毒多的吃毒少的,强大的吃弱小的,每日睡前祷告一次,起床祷告一次,这样过那幺一年,最后只剩下一只。这一只形状颜色都改变了,便叫做金蚕蛊。
  而这才是第一步,我吞下的这只是经过外婆炼制了几十年,使用来做本命蛊的。
  这种被隔绝于世几十年,常年生活在幽冥之众的金蚕蛊,性情十分暴躁,每逢气阴就暴躁不已,除了生于七月十五,受过鬼门开、阴气涤的人才能够适合,不会立刻暴体而亡。当然,这也只是第一步,要彻底镇压本命金蚕蛊的凶性,必须要服用一种草。
  这种草叫作龙蕨草,而且是被矮骡子编戴过的龙蕨草。
  蛊毒凶恶,但是天生怕矮骡子。
  第三章 山魈野怪,湘黔矮骡子
  矮骡子在很多地方的方言里面都被认为是骂人的话,比如宝岛台湾,就是小混混的意思,但是在我们家里,或者湘黔一带,它只会用来表达一种意思:山魈野怪。
  各地关于山魈野怪的传言都很多,千奇百怪,我就不一一赘叙。
  我所说的这种矮骡子,就是我老家大山里传言的一种山魈。它们矮小不过几十公分,总是戴着红色草帽,外皮是绿色或者紫色,也有人说是红色,毛茸茸,总是三五成群的出没,喜欢逗人玩。比如会把农民带到地里面去吃的午饭变成石头,或者往得罪过它们的山民锅灶里面拉屎,又比如,有些山村里的人半夜去地里面吃泥巴,返回家中睡觉觉得很饱——这便是受了矮骡子的迷惑。
  它们戴的红色草帽,就是用龙蕨草编的,这种草,据说来自于几千万年前的恐龙时代。
  当然,这些都只是传说,我读高中的时候住学校寝室,每个同学都有一肚子这种故事。
  说不上真,也说不上假,不过来自青山界西边乡村子的同学说得最多。
  我研究了那本破书一整天,在晚上吃饭的时候,我告诉我父母,我准备去青山界走一趟——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说实话,我对于初一晚上发作的那种疼痛,心有余悸。那疼痛简直超出了人类能够承受的范围,在某一段时间里,我甚至想到去死。
  母亲看着神龛上外婆的遗像不说话,又是叹气又是掉眼泪。父亲则说我小叔就在青山界林场,我要去找矮骡子,就去找我小叔,他在林场守林屋,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。
  当天晚上父亲就给小叔挂了电话,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发。
  小叔是县林业局的正式职工,常年在偏远的林场里面做守林护林、森林防火工作。青山界则是县城往西的一处地界,高山绝岭、鸟兽难飞,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。县林业局在那里有个站点,而我小叔执勤的在最深处的守林屋里。
  我早上出发,到县城转车到乡里,然后再转车到林场,在顺着山道一路走到守林屋,一番折腾,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。那个时候是夏天,天还大亮,深山老林子里面已经没有手机信号了,不过好在有早年铺设的电话线,所以小叔得到了通知,早早地站在坡口等我。
  我把带的一些礼物给他,酒和烟,他乐滋滋地收下。
  他们的守林屋是一栋刷了石灰的印子房(就是砖瓦房),和我一路行来看到的木头房子有很大区别,不大就两间,一间厨房一间卧室。厨房里面已经煮了一锅肉,远远地飘着香味。里面还有一个人,三十多岁的瘦小汉子,嘿嘿地冲我笑,露出一口烟熏火燎的黄牙。
  小叔给我介绍,说是他的同事,叫李德财,让我叫李叔。李德财连忙推辞,说叫哥好啦,他说他以前在小叔家见过我,几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哦,一晃又过了八九年了,那个时候他还是婆姨都没讨的后生崽,现在儿女都拖着鼻涕到处跑了。
  李德财脸黑,皮肤很糙,左脸上有一道疤,样子凶,人倒是还和善。
  我们坐下来吃饭,锅子里面煮的是兔子肉,足足放了两个,都是前几天打的。守老林子的这份活计枯燥得很,小叔他们就会经常用气枪去打些野物,偷偷的,也没人管。菜都是旁边菜地里摘的,也新鲜。我开了买来的酒,跟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喝酒。小叔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,仗着酒意在骂我外婆:“她就是个老乞婆,一天到晚搞虫子、搞迷信,现在要死了,还害你!”
  我那时已经对这些东西有些恐惧了,再加上她怎幺也是我外婆,就没有接着他的话茬说,反倒是李德财顺嘴也骂了几句。吃肉喝酒,然后聊到矮骡子的事情,我就问小叔见过没?小叔哈哈大笑,说他都活了快五十年了,就是没有见过一个,都是别人以讹传讹、胡编乱造的。
  他这一辈子在深山老林里面,护林防火、抓偷木头的贼,要是信这些,早就吓死了。
  倒是李德财看了我一眼,神情犹豫,我问他看到过没,他又说没有。
  吃完饭我主动要收拾,小叔不让,说趁天还亮带我去外边转转。出屋子的时候,外边天色稍暗,林子低处看不到落日,只看到朝霞在对面的山上映天,金灿灿地一派辉煌。我们踏着铺满落叶残枝和青草的山路慢慢走,小叔一边走一边咳嗽。他是个老烟枪,但是在山林里巡逻的时候却不敢抽烟,只是咳。
  守林屋在一个小山包上,我们走了几百米,小叔在跟我讲一些守林子时的趣事。事实上这工作枯燥得很,每日都是铁脚板走路,小心翼翼防备,疲累得很,不过他讲了一件附近村子里面的事情,倒是让我感兴趣:
  说离这里最近的一个村子叫作色盖,色盖地处深山,田都是坡埂梯田,林子又是国营林场,所以很穷,叮当响的穷——有人出去打工,一辈子都没有回来过。村子里有一个老光棍,因为有个老娘在,也就没走,在田头辛苦劳作,38岁了都没个女人愿跟他。前年有一天,他突然跑到县城里面的金铺里面卖金子,好大一坨哦,值当几十万呢。去年金价240一克,他那一坨足足有三斤多,后来金铺的黄老牙压他价压到200,他就卖了,得了差不多30万呢。
  我说好运气,这个汉子不知道是在哪里捡的呢。
  小叔说是啊,都说他好运气,祖坟冒烟,他回来之后,就准备去镇子上作点小生意。不过福兮祸所倚,人就是不能太得意。后来那个黄老牙带了一帮人来找他,说他给的金坨坨放在保险箱里,当天晚上就变成了牛屎了,让他把钱赔回来——金子怎幺可能变成牛屎?分明是欺负老光棍嘛,结果一堆人谈不拢,黄老牙就打了老光棍,后来还打了官司,不知怎幺地,法院就判老光棍涉嫌欺诈,今年才放出来。
  我说怎幺会这幺判?当时验货的时候肯定是真金白银啦,不然以黄老牙那幺精明的人,会给钱?小叔笑了笑,说黄老牙有个叔叔是上面的,他指了指天,摇头在笑,也没有多言。我看着林子的光线一点一点变暗,说:“太黑了,回去吧。”
  于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回来。
  我在守林屋里待了两天,白天跟着巡林子,晚上就看书。山林子里湿气大,蚊虫孽生,蛇也多,条件其实很艰苦,但是我却并没有在意,我南下打工的时候吃过的苦更多,睡过桥洞、公园和烂尾楼,在这里有铺床,还有蚊帐,其实已经可以了。因为没有电视,山里面的生活其实很无聊,唯有看书。
  在山里面待着,只有两个伴陪着,不说话的时候,万籁寂静,只有外面林间的虫子在唱歌,心沉静下来,抱着书看,很容易看进去。
  看得多了,才发现《镇压山峦十二法门》其实并不是一本纯粹的巫医神婆的书,而是糅合了道术、原始巫蛊、佛家以及降头术等各种各样的神秘学大杂烩,甚至还夹杂着逸闻野事,着述的人叫作山阁老,而中间参杂了大量笔记、补充的那个人应该叫作洛十八。
  渐渐的,我开始读得津津有味了。
  随着阅读的进度,我开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,感觉平时的生活好像完全颠覆了。这里面有很多一眼就觉得假的东西,但是也有一些,看着似乎有些道理,而里面关于一些养蛊、降头、养小鬼、制僵尸之类的东西,看得让人恶心欲呕。
  关于山魈,里面也有记载。这是一个能够在灵界和现实里自由来往的小人,它们生性狡诈,但是却并不凶残,喜欢捉弄人,记仇,喜欢吃松果和红薯藤,只会出没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,偶尔也会到山民家里,捉弄人类。
  我待了两天都没有看到传说的矮骡子,第三天的时候和小叔回到县城,他去交接,我则采购了几斤松果、一筐红薯藤、香烛、土鸡蛋、红线、新糯米、猎刀、捆绳和网……然后回家把我外婆的遗物中挑了几张画好的黄符,准备完毕之后,在第四天再次回到了深山的守林屋里。
  那天晚上月色特别亮,我在守林屋不远的坡边洒下了松子和红薯藤,然后静静蹲守。
  山林子里有野物,小叔不放心我,他本来可以回县里去休息十天的,但是他听后来说青山界出了件杀人碎尸案,不放心,又和别人调了班,陪我一起在黑暗中守着。山里面蚊子又多又凶,但是我们都不敢乱动,小叔给我涂了一层黑乎乎的草渣子,说能够防虫。我静静等着,感觉空地上的一切景物都了然于心。我前面说过我曾经在很多家工厂打过工,
  在一家线路板厂做事的时候天天看板找缺陷,费眼睛,于是就有了一点小近视,看远处的东西模模糊糊的。但是现在在黑夜里,虽然月光很亮,但是却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十米之外的细微事物,
  同样的改变还有我的身体,越来越健壮有力,精力充沛,而且头脑思路也很清晰。
  我渐渐地信服了外婆临终时说的话:她留给了我一笔遗产,但是想要继承这笔遗产,我还需要经过一场考验。越过了,一切安好,越不过,就只有面对死亡。
  夜已深,月牙西斜,静静地夜里什幺都没有——只有虫子叫,吱呀吱呀。小叔年纪大了,坚持不到一个小时就困顿得不行,被我赶回去睡觉了。山里湿气重,夜凉如水,我听着虫子哼鸣,心里却十分平静,仿佛有什幺预感一样,静静地等待着。从晚上九点开始,我等了7个钟头,直到了凌晨四点多,放松子的坡地处才出现一个黑影。
  那黑影的出现让我的神经顿时就紧绷起来。
  然而当我仔细看了下,才发现是一只像小猫一样肥硕的山老鼠。在老鼠在坡地上一拱一拱地,一会儿在磕松子,一会儿又嚼嚼红薯藤,还用后腿刨土。
  我身子不动,将拌了土鸡蛋清的新糯米从袋子里面拿出来。肚子在痛了,不严重,但是就像腹泻一样,忍不住地一点又一点的放臭屁,没声音,所以更臭,熏得我自己都难受,连一直围绕在我周围的蚊蜢都散去不少。
  没过了一会,灌木林中悉悉索索钻出几个黑影来。
  我看不到颜色,只是借助这模糊的月光,看到这些黑影都差不多三十公分左右,直立行走,在脑袋的部位有乱七八糟的横线——那是草帽的轮廓。
  第四章 功德汤与碎尸案
  当看到这些黑影出现在我视线之中时,我左腹里有团肉块在轻微的抖动。这回并不痛了,只是觉得不自在,一种莫名的恐惧意识从心中升起来,这意识我很陌生,但是当时的我却能够很清晰地分辨出来,是我体内另外一种生物的意识。
  它仿佛在哀求我:离远点,离远点……
  而我心中却涌出一股狂喜来:书里说金蚕蛊是至灵之物,不怕猛兽不怕人,只是恐惧黄冠金爪十年大公鸡,和深山老林子的矮骡子。它既然有这种意识流露出来,那幺,来得这些黑影必然就是我找寻已久的矮骡子。
  我沉住气,等这几个黑影走近,然后停下来。我数了数,一共有5个,走路蹦蹦跳跳的,夜太黑看不清楚样子,开始还四处看了一下,过了一会,几个家伙边抢边吃起来。阴云飘过,月亮就浮现出来,顺着月光我看到这些传说中的矮骡子,它们似乎长有一张介于人和猿猴之间的脸孔,浑身是毛,青草绿;手很长,足有三十多公分,几乎等同于身高。
  它们一直很闹,像动物园的猴子般发出叫声,吱吱,音节很短,但急缓有致。
  不知道怎幺的,我感觉它们眼睛很亮,有一种很有神的感觉。
  我大概等了五分钟,待它们集中一点,然后慢慢地站起身来,左手抓一把掺合了鸡蛋清、香烛灰的新糯米,右手拿着一张猎网。我一点一点地移动,前进路线是之前确定好的,没有一丝声音,只有心跳在“扑通扑通”地响着。十五米、十米、八米……当我挪到了第八米的时候,突然矮骡子们纷纷停了下来,转头看向我这边。
  事不宜迟,我左手上的新糯米一下子就洒了出去,像天上落雨,刷的一下全部都落在了这些矮骡子的头上、身上,突然之间就有一个糊米的焦臭味道传了出来。我心中大喜,书上说的矮骡子最怕混了鸡蛋清和香烛灰的新糯米,沾身就像烧红的烙铁,果然是真。我左手刚得闲,立刻配合右手将猎网撒出去。猎网是找附近的山民买的,专门用来搂草打兔子那种,不好撒,我白天练习了好久也没个样子,不曾想这会儿出奇的成功。
  一片带着蒺藜铁钉的粗涤纶网就像一片黑云,罩向了它们。
  没想到这些矮骡子反应竟然十分灵敏,除了有一个略高的家伙被罩住之外,其它的身子一矮,刺溜一下四散而逃。网里面的还在猛力挣扎,吱吱的叫唤,我连忙跑过去一脚踏住网沿,将兜里面的新糯米全部都倾倒在它的身上。这糯米足足有两斤多,一落到它身上,就冒出一股黑烟,简直神奇极了。
  等到这家伙停止了挣扎,我摸出红线,隔着网将它浑身缠起,然后又把尾指粗的捆绳将网捆扎实,环顾四周,逃走的矮骡子已经不见了。
  夜深露重,我提着网往守林屋里赶去。网兜里面的这毛茸茸的家伙看着不大,却沉甸甸的,足足有三四十斤。很臭,有糊米的焦臭味,也有膻腥的尿臊味,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,喉咙里有痰,吐也吐不出来,噎得难受。黑漆漆的夜里,像是魔鬼的大嘴,一瞬间我的心被恐惧紧紧抓住,分不出是自己,还是身体里面的金蚕蛊,脚步越来越快,几百米的山路没费什幺功夫就到了。
  咚、咚、咚……
  我猛敲着门,里面相继传来了来我小叔和李德财的询问声,我说是我,然后屋里面的灯就亮了,然后门一开,小叔披着大衣走出来,睡眼惺忪,说几点了,怎幺才回来。我把手中的网一提,说:“我抓到了一个矮骡子!”小叔一激灵,人立刻精神了起来,拉着我进屋,关了门,在灯下面瞧个究竟。
  听到我抓到个活着的矮骡子,本来还躺在床上睡觉的李德财也咕噜爬起来,披着衣服凑头来看。
  在100瓦明亮的白炽灯光下,我终于看清楚了它的样子——除了满脸褶皱发黑之外,几乎就像一个老人的脸,眼睛大而亮,瞳孔是紫红色的,在扩散,偶尔一张嘴,一口雪白的獠牙,交错密布;脸部和颈部都没有多少毛,但是身上确实毛茸茸的绿毛,现在夹杂着灰白色的糯米,好像被灼烧一样的发黑;像猿猴,有一截小小的尾巴,四肢的爪子锋利,手部是五指。
  最重要的是,它头上真有一顶红色草帽。
  这草帽是一种红色蕨草根茎编织的,很潦草粗糙,像是小孩子胡乱编的,但倘若是矮骡子编的,就让人惊奇了,草帽呈一个鸟窝的锅盔形状,妥贴地附在它的脑袋上。上面有很多白色、黑色的浆汁泥土,鸟羽、兽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东西存在。这些看着很恶心,但是我却十分高兴,小心地从网里面把帽子扯出来,团好收藏起来。小叔看了一回儿,问我:“这个东西你打算怎幺处理?”
  我摇摇头说没想过,小叔兴奋地说:“明天天亮,我们下山送到林业局里面去。这个是珍稀动物吧,献上去的话,说不定有奖金的哦。小左你真行,这东西一直听老辈人说有,但是我这大半辈子,都没见过,偏偏被你逮住了。厉害啊厉害。”我苦笑,要不是那本破书上有抓矮骡子的方法,要没有那几把糯米洒出去,我怎幺可能抓到这快如魅影的小东西。
  要不是……我死都不知道怎幺死的哦。
  一旁的李德财在旁边搓手,担忧地说:“这个矮骡子是山林子土地公公家里养的山鬼呢,我们还是把它放了吧。要是被它们惦记到,改天上门报复的话,几条命都活不成呢。”
  “怕个屌啊?”小叔满不在乎的说。
  两人相持不下,然后小叔问我怎幺处理,毕竟是我抓来的。我现在心里面只有赶紧拿这草帽子回家,去采购相关的东西解蛊,哪里有心思管这些。看他们两个争得脸红脖子粗,我就说你们不是有领导幺,明天早上打电话请示一下就好了幺。这下两人都不争了,小叔说好,而李德财则忧心仲仲地不说话,点燃了一根甲秀烟,蹲在门槛抽烟。
  这时候都快五点了,夏天亮得早,再过半个多种都要天亮了,我守了一晚上,困倦得不行了,于是就叫我小叔帮忙照看着,自己爬上床去睡觉。在睡之前,我特意把那草帽用塑料袋字包装着,放在我随身带来的旅行包里。我太困,几乎是身子一沾床、一合眼就睡着了,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迷迷糊糊听到某个地方轰隆乱响了一阵,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,后来被一只温热的大手使劲摇醒,我艰难地睁开,发现小叔一脸鲜血地站在我面前。
  我赶忙爬起来,问怎幺回事。小叔“哎哟哎哟”地叫唤,显然是痛极了,我记得他说桌子抽屉里面有伤药,光着脚跳下床,先到脸盆架那里拿来毛巾给他擦脸,然后翻抽屉,找到一种白灰粉状的止血药来,弄点水,帮他把左脸上的血擦净后,看见四道血肉模糊的抓痕来,我给他一点一点地把药粉敷上,问李德财呢?
  小叔忍着痛说,这小子疯了,居然将那个矮骡子给放走了,人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。他还说自己这一抓,就是被那个死矮骡子给抓的,凶得很呢。我心里顿时一阵懊悔,要不是我把这鬼东西带回来,小叔就不会这样。我帮他草草包扎完毕之后,又帮他拨通了县林业局值班室的电话。
  电话打了很久,差不多二十分钟后才接通,小叔通报了情况,那边的人着急了,说让我和我小叔先在守林屋坚守着,他们立刻通知乡林业站的同事过来接应救援。
  等待的时间里,小叔又说起当时情况,说他们两个人本来在旁一边抽烟一边看守着,可是不知道怎幺地,李德财就跟发疯了似的,一下子将红线扯脱,然后捆绳解脱,拦都拦不住。我小叔在旁边制止,结果被他一拳擂翻在地,还没反应过来,就见到那绿毛矮骡子从网子里面窜了出来,朝他脸上抓一把。那家伙也虚弱得不行,没有继续抓,而是朝坡下面跑去。等我小叔爬起来时,一片狼藉,连李德财这狗日的也不见了。
  由于不敢独自出门,我们等了三个钟头,到了早上九点钟,这期间李德财一直没有回来,让我们更加担心。终于,门被敲响了,进来了四个我小叔的同事,一身露水,有一个还带着猎枪。
  讲清楚情况后,他们商定好两个人留下来等李德财,两个人先送我小叔下山。
  一番周折,直到中午一点多我们才到了县城人民医院。
  我在医院守到了晚上七点多,做完缝合手术、清醒过来的小叔劝我先回去,治病要紧。我小叔家两个小孩,一个十八的儿子一个十五岁的女儿,还有我婶,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善,医生说可能脸上会留下疤痕,她们大概认为我小叔这样,都是我害的。
  我心里面也很懊悔,没有多说什幺。
  虽然小叔算作工伤,有公费医疗,但是我第二天还是递了两万块给我婶,当做事营养费。
  由于我婶还有堂弟堂妹并不欢迎我,之后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在去看了,我返回家里,按照书里的说明,采购了黑驴、黑狗、黑猫的下宫血,朱砂、柴胡、蟾酥锭、紫雪、琥珀、蚕茧、牛黄、全蝎和胆南星,用这些和拆散的龙蕨草一起煮熬三天三夜,将一大锅草药水煮成一碗黑茶汤,用敦寨堂庙道场后面的井水冰镇之后,在半夜十二点,忍着恶心,一口喝下。
  喝完之后,我感觉全身都一阵放松,心里面似乎宽敞很多。
  结果一个多钟头之后,我就开始拉肚子。开始拉稀,然后开始拉出浓稠的黑血,血里面还夹杂了不知名的肉块、薄蜕皮、丝絮物、角质,到了最后几乎没有什幺可以拉的了,感觉从喉咙到菊花简直就成了一条线,上面呼的空气,下面就放臭屁。而且我还汗出如浆,大量脱水,我父亲在厕所旁边给我舀水,过几分钟就喂我喝一勺子。
  后来他老人家也有点受不了了,就把装开水的桶放旁边,他先去外面透气。
  于是我就蹲着一边拉一边喝水,那天夜里,几乎都虚脱在了厕所里,差点没有挂过去。
  在家里我养了三天,就跟妇女同胞坐月子一样,足不出户,也见不得风,我母亲天天熬老母鸡汤给我喝,还不放盐,那味道……直到现在我每次出去吃饭,别人点鸡汤,我都不会喝上哪怕一口,这都是那个时候喝怕了。第四天早上的时候,我感觉精神好了一点儿,准备出去见见阳光,结果听到有人在堂屋里讲话,好几个人的声音。
  过了一会儿,我的房门被推开,走进几个警察来。
  他们告诉我,我跟一件碎尸案有关,这次来是请我回去做调查的。
  第五章 号子里和九字真言
  我完全不知道情况,靠,这到底是怎幺回事?
  就问他们,为首的马警官说9月4日晚在青蒙乡又发生了一起碎尸案,这次案件的事发地点在青山界前庭崖子下(也就是我小叔驻守的那个守林屋附近),县刑警队在经过排查,发现我当天就在前庭崖子,而且根据口供,说我在当天,从晚上9点钟一直到凌晨4点,一直都不在守林屋里,而碎尸案正好发生在那段时间里,所以我有很大的杀人嫌疑。
  我当时就愣了,怎幺会有这幺巧的事?不对啊,碎尸案不是在那天的前几天幺?
  我连忙问他,马警官神情严肃地说:“这是一场连环碎尸案,所以影响极其恶劣。”
  他出示了传讯单,问我能不能自己走。
  我说可以,于是强忍虚弱下了床,我父亲过来扶我,门外的一辆警车停着,许多闲汉婆娘小娃崽在看热闹,指指点点地说些什幺。带人过来的那个镇派出所的民警在赶人,而我则被押上了警车后座。我母亲哭着在跟带队的马警官说着什幺,那厮只是说“不会错过一个好人,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”的屁话。
  我父亲拉着母亲,手脚都在颤抖,有压抑不住的悲痛。
  我拍拍车窗,笑着对我父母说道:“不要担心,我真没犯事,去去就回来,不要担心。”车开始发动了,车身在颤动,他们没有给我上手铐,但是这车汽油味很大,我只犯恶心,身体又还没有恢复,于是就昏昏沉沉睡过去。
  整件事情我一直到了提审的时候,才搞清楚:原来那天夜里,在离我蹲守矮骡子两百米的山坡脚下发生了一起杀人碎尸案,死者是色盖村的一个小伙子,才二十来岁,出外打工回家,说去邻村找老埂(结拜兄弟)喝酒,结果一晚上没有回家,第二天家里人打电话去他老埂家说人喝完酒,已经回去了的——于是报了案,正好碰到林业局求助派出所帮忙寻找李德财,于是在一个山脚洼子里找到了被碎成十几块的死者。
  我问李德财呢?审讯的刑警告诉我,李德财也失踪了,现在也还在找呢。
  审讯室里的灯光足足有几百瓦,像小太阳一样明亮。一个审讯员,一个记录员,开始盘问我——什幺时候回来的,为什幺回来,为什幺去青山界,为什幺又离开,4号晚上我做了什幺,几点钟到几点钟又做了什幺……
  我就跟他们讲起我被我外婆下蛊的事情,说4号夜里我逮到一个矮骡子,可惜又放跑了,急着回家是为了解蛊。
  他们哈哈大笑,那个审讯员说你小叔也是这幺说的,开玩笑了吧?
  这个审讯员有二十多岁,长得又高又帅,只是眉毛太浅了,左眼睛大、右眼睛小,脖子还神经性的抽搐,一动一动的。他反复问我,颠来倒去,一会问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,一会儿又9月1日我在哪里。问得很有技巧,我在传销窝点待过几天,知道这里面是有方法的,能够乘人不备套出话来。
  但是我还真的没有什幺见不得人的地方,君子坦荡荡,讲真话他们又不信。
  审讯员很生气,总是时不时地拍桌子,吼我。审问了我足有两个钟头,后来他又不时拿出烟来问我要不要抽。我在外漂泊多年,然而却烟酒不沾,看到他时而和善地要递烟给我抽,我就想笑。因为我不知道是看哪本书上说,当犯人问警察要烟抽,一般都是要交代的前奏了。可是我又根本不抽烟。
  后来,带我来的马警官进了来,说好了,先到这,不过要先拘留二十四个小时。
  说实话,我即使不太明白这里面的门道,但是也知道这办案程序有些不对。
  但是我不敢讲,我们那里不是香港,越到基层,公共安全专家的权威越高。那天晚上我在公共安全局的某个房间里待了一夜,和一帮打架闹事的混混在一起。这几个家伙开始还磨拳搽掌,想欺负我,但是一听说我是个杀人嫌疑犯,立刻离我远远的,不敢动弹——欺善怕恶,从来都如此。马警官和帅哥审讯员在房间不远的走廊商量了很久,我不知怎幺地,耳朵特别灵,趴在门边,居然能隔着铁门,听到他们对话的只言片语:
  上面特别急……不在场证据……有些鲁莽……就是这小子……
  我心里特别的寒冷,脸色惨白地坐在地上。在外面混了这幺久,我不是没有听说过因为案件影响恶劣、上头跟得急就拿人顶缸的事情,要是我摊到这种事情,我就真的跪了。想想也是,就我这幺一个外乡人,而且发生那两起案件的时候,我都在青山界内,特别是第二次碎尸案,就在守林屋附近几百米的山洼子里。相互之间的证明人,我小叔受了抓伤住院,李德财人影无踪,而我则完好无损,人家不怀疑我怀疑谁。
  我现在就怕他们给我“上刑”。
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,一直在想,他们不信我,是因为不信我到青山界的动机,认为我说了谎话,甚至认为我小叔关于矮骡子的事情上,也说了谎。如果我能够证明真的有这种事情存在的话,他们是不是会再好好考虑一下呢?
  我又想起了失踪的李德财。我那几天忙着治病解蛊,没有给小叔打电话。他居然没有回来,这真的让我有些不寒而栗,想一想那些凶恶的矮骡子,我会想起李德财用很神经质的语气讲的那句话“矮骡子是山神土地公家养的山鬼,惹到他们,死都不知道怎幺死的……”
  下半夜的时候,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,想起了外婆留下的那本书里,讲到的育蛊法门。法门里面讲到,服用了以龙蕨草为主料的功德汤一碗,并不是杀死金蚕蛊,而是打压它的戾气,以毒攻毒,最后的作用是让它为我所用。一想到这一节,心里面不由自主地默念起里面的内容。一碗功德汤喝下喉,金蚕蛊已经降服一大半,接下来的,就需要用水磨功夫,不断地用密语镇灵了。
  所谓密语真言,最早出自于佛教。音译曼怛罗、曼荼罗。又作陀罗尼、咒、明、神咒、密言、密语、密号,即真实而无虚假之语言之意。外婆留给我的降蛊法门叫做《降三世明王心咒》,持续不断地念“灵镖统洽解心裂齐禅”,可以用苗话念,也可以用金陵官话念。我在前几天问过我母亲苗话的发音,这个时候也是病急乱投医,于是盘腿坐起,虔诚地一直念:“灵镖统洽解心裂齐禅……灵镖统洽解心裂齐禅……”
  我念一颗字就顿一下,想一想,念一颗字又顿一下,慢慢地感受其中的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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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只有极度虔诚,才能够让自己的语言去引发灵界的力量震荡,感受其中的心境。
  奇妙的是,往日一直没有感应的我,今天居然能察觉到与这世界不同的变化来。这种变化我说不出来,但是它有即有,无即无,稍纵即逝,与此同时,身体里似乎有某种器官在与这九颗字在做呼应,蠢蠢欲动起来。我仔细感应,仿佛是在左腹的肾脏部位。
  那一天晚上,是我人生的转折点,从此之后,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发生,如果没有那天的经历,说不定我今天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了。
  说实话,我还是真的应该感激我的外婆。
  第二天提审我的时候,我直接说我是无辜的,让他们放我出去。
  杨警官(就是那个审讯员)让我老实交待问题,不要编些花花肠子,以为能够蒙混过关。
  我说放我出去,你们找不到凶手,我来帮你们找,反正我也要去找我小叔那个叫做李德财的同事,我欠他一份情在。你们要是觉得我讲的是假话,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我没说谎。杨警官拍着桌子冲我嚷,让我看清楚自己的身份,我想怎幺样就怎幺样的话,还要他们做什幺?
  我抿着嘴,冷冷地看着他。过了一会儿,我问他,你知道龙老兰不?我是他外孙。
  杨警官哈哈大笑,问龙老兰是谁?公安局局长?还是县委常委?
  我说都不是,是一个在苗寨里面待了一辈子的老太婆。
  他继续笑,而我则看着他,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变冷,看得他眼里面出现了一丝疑虑。这时候审讯室的门开了,那个马警官进来了,跟杨警官坐在一起。他抽了一根烟,死死地盯着我,说:“你真的知道谁是碎尸案的凶手?”篇幅有限,关注徽信公,众,号[咸湿小说]回复数字93,继续阅读高潮不断!我说我不知道,我只能证明我去青山界的目的绝对没有骗人,如果你们要证明,我就证明给你们看。马警官又问:“你真的是龙婆婆的外孙?”我说是,杨警官插话问:“龙婆婆是谁?”这个马警官有快五十岁了,而这个杨警官则刚出学校没几年,马警官就跟他讲,杨警官不信,说:“切,不就是一个神婆幺?有什幺好神经兮兮的?”
  而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念我外婆书里面的下蛊咒语了。
  目标就是这个长得又高又帅的杨警官。

[ 此贴被人下在2018-11-01 18:23重新编辑 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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